摘 要
今年下半年以來,北方某民營銀行行長辦公室被“踏破了門檻”。伴隨商業銀行互聯網助貸業務深度調整,助貸平臺紛紛登門,期待尋求該行持續的資金支持。
“登門的助貸平臺強調正在大幅裁員降薪,并擔心會倒閉或被合并。他們要求與行長直接對話,找到應對方案。”上述民營銀行業務主管告訴《財經》。
但比可行方案更快落地的,則是部分中小銀行資金相繼“撤離”助貸領域。近期,多家區域性銀行宣布暫停新增互聯網助貸合作業務,或大幅縮減合作機構數量。另有多家中小銀行向《財經》表示,正持續壓降助貸業務合作規模。
作為助貸平臺重要的資金提供方,且在平臺側的風險兜底設計下,部分中小銀行在過往合作中通常能獲取到較為可觀的利潤。但伴隨今年4月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(下稱“金監總局”)正式下發《關于加強商業銀行互聯網助貸業務管理提升金融服務質效的通知》(下稱“助貸新規”),出于合規及風險考量,部分中小銀行不得不舍棄曾經的“香餑餑”。
但從“廣合作”轉變為“嚴篩選”,甚至完全切斷業務關聯……助貸業務合作邏輯重構的同時,部分中小銀行難免遭遇陣痛。
業內人士告訴《財經》,部分城商行、農商行、民營銀行受展業區域有限等多重因素影響,自主獲客頗為困難,這導致其有相當比例的客戶來自助貸渠道。而伴隨助貸業務收縮,這些銀行如何通過自營渠道發展承接可能出現的業務缺口,壓力不小。
“很多中小銀行沒有用戶數據,信貸模型做不起來;加上銀行的風險文化背景,天然對風險厭惡,這些都是開展自營貸款業務的難題。”小微信貸專家嵇少峰對《財經》表示。
當下,自營業務如何突圍,成為擺在這些中小銀行面前的必答題。
助貸變局眾生相:
急“瘦身”、控存量
“今年4月助貸新規發布時,助貸業務規模在我行個人消費貸中占比超過八成,規模約150億元。這半年加速壓縮轉換,10月助貸業務已降至不足原規模的三分之一。”前述銀行業務主管透露,調整背后主要是出于合規和風險考量。
根據此前發布的助貸新規,“借款人單筆貸款支付的綜合融資成本需符合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》等有關規定。”
有行業人士解讀,長期以來,通過助貸平臺發放的貸款定價有24%以下、24%-36%兩個關鍵利率區間。助貸新規實施后,將借款人綜合融資成本壓縮至年化利率24%以內是大勢所趨。
“今年4月我們便停止了向貸款定價在36%(年化利率)的客群提供資金。最初想直接停止所有助貸業務,但考慮到生存空間進一步被擠壓,還是決定先保持現狀。”上述銀行業務主管向《財經》表示,該行24%利率業務目前處于正常開展中,但整體規模不大。
事實上,在助貸新規下發至10月正式實施的半年間,部分銀行最新披露的助貸合作名單就已明顯“瘦身”。據《財經》不完全統計,4月至10月,有至少30家銀行公布了助貸合作方名單,普遍向頭部助貸平臺聚集,不少中小助貸平臺“離場”。
另對比幾年前的合作名單,部分銀行合作機構數量大幅縮減。例如億聯銀行今年9月披露的合作導流獲客機構公示顯示,該行合作獲客機構共有10家;而該行去年11月披露的公告則顯示,彼時合作獲客機構達56家。
有業內人士分析稱,部分中小助貸平臺之所以被一些銀行從合作名單中刪除,就是因為他們通過協議嵌套、非金融權益等方式,變相將借款年化利率抬高至超過24%,而監管明確嚴禁此類“隱形加價”。簡而言之,停掉與這些平臺合作的中小銀行,重點壓縮的就是超過24%利率區間的業務。
伴隨10月助貸新規正式實施,部分中小銀行對助貸業務壓縮之勢升級,數家宣布停止助貸業務合作。
11月5日,龍江銀行在官網披露互聯網助貸業務合作機構名單,名單中僅有一家機構且合作狀態為“已停止合作”;11月6日,烏魯木齊銀行在官網披露公告稱,自10月1日起已停止開展合作類個人互聯網消費貸款,自營的個人互聯網消費貸款產品不受影響;11月6日,贛州銀行在官網披露該行互聯網助貸業務中平臺運營機構、增信服務機構名單,三家機構合作狀態均為“已停止合作”。
此外,貴陽銀行副行長李松蕓在今年第三季度業績說明會上表示,該行基于市場環境和監管要求,主動對業務策略進行了調整,目前與互聯網銀行合作已到期,無新增互聯網平臺業務,僅有存量業務在正常管理。
有銀行后撤,亦有銀行選擇“按兵不動”。從華南地區一家地方銀行披露的最新助貸合作名單來看,未出現收縮。該行高管告訴《財經》,原因是該行助貸業務規模占比不到20%,目前存量規模已壓降至100億元左右,且綜合融資成本符合相關要求。“我行主力還是自營業務,占比超過80%,規模約千億元。”
“瘦身者”之困:利潤降、拓客難
眼下,強化合規責任正倒逼銀行重構合作邏輯,推動業務從被動依賴向主動推進轉型,但縮減助貸業務的銀行,短期難免遭遇陣痛。
一方面,貸款利率實行風險定價原則,高定價對應高風險,同時也收獲高利潤。而銀行在壓縮相對高利率區間助貸業務的同時,不得不“割舍”局部利潤。
前述北方地區銀行業務主管給《財經》算了一筆賬:在此前36%年化利率的業務中,該行會從助貸方(渠道方)處拿走5%-7%的貸款利率,稱為銀行的“固定收益”,這部分收益要覆蓋3%-4%的存款利率,以及銀行的運營成本、人員成本等,所剩利潤微薄。“24%利率的業務對應的固定收益僅4%左右,基本已覆蓋不了成本。”
這筆賬里還未囊括風險成本。而不良成本和推廣成本,普遍是助貸業務中最“吃”資金的兩部分。
“此前我們要求助貸方對風險全部兜底,即出現不良,由助貸平臺承擔損失。但未來我們與渠道方風險兜底模式將改變,即由銀行自己來管控風險與不良。”上述業務主管表示,伴隨合規責任強化,疊加風險成本等,該行利潤空間將進一步壓縮。
這無疑給近年來息差持續走低的中小銀行帶來一定沖擊。今年以來,城商行、農商行、民營銀行息差均有不同程度下降。據金監總局官網披露數據,城商行的凈息差自2024年末的1.38%降至今年三季度末的1.37%;同期農商行凈息差從1.73%降至1.58%;民營銀行凈息差降幅更大,同期從4.11%降至3.83%,降幅達28個基點。
有業內人士指出,相較其他類型銀行,民營銀行客群更為下沉,支撐其高息差的便是較高的風險定價。對部分過度依賴高定價助貸業務的民營銀行而言,助貸新規調整帶來的陣痛將更為強烈。
在此背景下,部分中小銀行強調要重點轉向自營業務。“但自營業務需要日積月累的水磨工夫,非一日之功。”新網銀行副行長劉波向《財經》強調。
綜合公開資料及行業人士透露,銀行自營業務普遍包括房產金融、汽車金融、小微金融等板塊,由銀行自研產品,需要具備獲客、審批、用戶運營、風控、催收、資產處置等全鏈路完全自主的能力,當前仍面臨多重難題。
“首要問題就是怎么獲客。”嵇少峰表示,一是這些銀行沒有流量,銀行傳統的自營渠道很難觸達相應的用戶;二是銀行沒有沉淀足夠的用戶數據,無法建立信貸模型;三是銀行的風險文化背景,天然對風險厭惡,之所以有助貸出現,就是銀行自己不愿放出20%以上利率的貸款,寧愿讓助貸機構拿著高息在外面“扛風險”。
一家中部區域銀行自2020年開始開展自營業務,該行業務主管也向《財經》提及流量難點。“線上流量高度集中在頭部平臺,成本昂貴。對銀行而言,在當期損益壓力下去承受高成本拓客非常困難,這限制了自營業務的發展速度。”她說道。
此外,她還談及人才難點和客訴壓力。“行業核心的風控與數據人才多在上海等一線城市,吸引高端人才回流難度較高。我們已招聘了一批來自互聯網大廠、本省籍回鄉發展的優秀人才,但對標金融科技平臺和頭部消費金融公司等,全面補齊短期難度很大。我行正通過管培生計劃構建長期人才梯隊。”
圍繞客訴壓力,她表示,銀行自營業務在合規與消保上標準更高,也更容易成為逾期用戶或黑灰產“瞄準”的目標。即便按照高標準的合規要求開展工作,客訴率依然偏高。
自營業務突圍:聚人才、強產品
自營業務的發展“非一日之功”,起步相對較早的“探索者”們如今成效如何?其發展經驗對“后來者”有何借鑒?
據劉波透露,新網銀行自2016年成立之初便在探索做自營業務,先后推出了多款自營產品。
“第一年規模十幾億,第二年幾十億,第三年上百億。多產品并行,規模每年上一個臺階,但沒有一個爆發時點,是自然增長的。”劉波告訴《財經》,自營業務要找到適合的人、堅持長期投入,集全行之力來做。但對單一產品不要過高期待,尤其在沒有頭部平臺的流量加持下,更需在客戶綜合服務上加力。
據他觀察,目前市場上還未形成明顯的“護城河”。“從客戶需求來講,看重的是額度、利率、期限等,誰能解決客戶需求,客戶就愿意去哪里融資。所以發力自營業務,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。”他說。
《財經》了解到,近年部分中小銀行已采取多種措施強化自營業務發展,從產品功能、客戶體驗、活動運營等多維度提升綜合實力,競爭持續升溫。
對此,前述中部區域銀行業務主管表示,該行主要從幾個方向持續強化自營能力建設,包括加大關鍵人才引進與培養;完善風險體系與數據模型,提升風控準確性;打磨產品能力,強化差異化競爭力;加強精細化運營與用戶經營,提高客戶生命周期價值;提升線上系統穩定性與體驗,強化科技能力。另一家銀行主管則表示,該行在加速做自研,尋找差異化的創新點。
業內人士普遍認為,未來助貸行業監管將持續朝著更規范、更透明、更強消費者保護的方向發展。與此同時,行業貸款利率定價下行是大勢所趨。
但也需看到其后潛藏的新挑戰。“其一就是定價超過24%的存量業務如何有序消化,這部分客群的借貸需求客觀存在,應格外關注供給資金減少后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。”有行業人士告訴《財經》。
嵇少峰指出,(助貸業務主要覆蓋的)長尾金融本質上就是依賴高成本運營,且近年部分中等收入群體因收入下降疊加多重負債,現金流也變得脆弱。部分通過助貸平臺發放貸款的中小銀行,承擔了更多維持客戶現金流的功能,而非單純的消費擴張工具。
“近期受到24%以上資金增量減少的影響,風險已有小幅上升。”嵇少峰說道。一位受訪銀行主管也對《財經》表示,“10月以來行業風險上升速度之快,是我從業以來所未見。若未來幾個月持續上行,部分助貸平臺現金流將承壓,如何穩妥化解相關風險需要多方共同探索。”
對此,多位受訪者建議,需要避免行業“急剎車”導致的市場震蕩、普惠金融相關業務收縮等情況,要讓有合理借貸需求的人享受到有效的金融服務,避免高利貸等非持牌的民間借貸死灰復燃。此外,銀行要提升自主風控能力,未來助貸市場的競爭將不再是簡單的流量與規模之爭,而是風險管理能力、金融科技實力、客戶精細化運營能力等方面的綜合較量。